五月,天空逐渐成为朦胧的淡青,不是春天谷雨时的水墨色,不是暑假高透的克莱因蓝。在淡青色盘子的边缘,最开始扶桑花开了,然后是波斯菊、翠芦莉、德国鸢尾,世界逐渐成为花瓣的海洋。空气里漂浮着新剪草坪的气味,南风从海上吹来的时候,花的香气、草的绿气、风里微咸的水气,交织着从人的脸颊旁拂过,若即若离,吹得人想哭,想梦。
坐在大学图书馆的沙发上,第一次,我竟觉得妈妈的脸上有了幸福。
落地玻璃窗外,湖水收集着初夏的颜色,波光如同丝绸的带子飘荡。在我们生活的街区,一年到头都难以见到这么令人舒畅的景色。阴暗窄小的唐楼一栋挨着一栋,推开防盗窗,伸手就能摸到对面楼长满霉苔的外墙。没有阳光,窗格上的衣服总是晾不干,即使在白天,室内也需要开着电灯。因为疼痛而无法外出的妈妈,从来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五颜六色花海的样子。
五月一号,是N大的校园开放日,这天我们一家人都早早地起床,穿着特地准备的衣服。姐姐还在脸上化了妆,她举着香水要往我身上喷时,我一下子跳开了。那些香水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姐姐摆地摊剩下的货品。果然,空气里散发着无法形容的甜腻。
为了省钱,我们没有坐地铁,不想只穿一件外套里面光着坐地铁。搭乘的大巴车为了赚钱,将座位排得密不透风,人无法靠着,只能束手束脚地扶着前排的椅背。车上满满都是从城郊去往市区工作和找工作的人。
在一个半小时的晃悠后,我头晕不已,裙子皱皱巴巴,腋窝也洇出深色的汗印,整个身体都像被困在越来越热、狭窄密封的罐头里。终于,在学府路大道上,我们不得不提前两站下了车。因为妈妈实在支撑不住这样的坐姿,头晕,伤腿也窝得发痛,“哎哟哎哟”抱怨着。
学府路上没有行道树,不知为什么树都挖掉了。整条马路在重新翻修,路上到处堆着土方,拉着隔离带。我们只好光着头走在上午十点的热带城市,走走停停,没有任何躲荫的地方。太阳如同溏心鸡蛋一般,从四面八方滚过来,熨烫着我们的皮肤。
好不容易进入校园,我们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到处都是气派漂亮、大得惊人的建筑,到处都是路。
“行人请不要站在马路中间!”
路的尽头,岗亭保安的声音传来,我们如获救星,急忙跑过去告诉他我们是来参观的。
“刚刚才走了一辆游览中巴,你们要是早一分钟就赶上了。”
妈妈头晕得厉害,听见中巴,忍不住又开始干呕。
“哎呀,去卫生间吐嘛,不要把这里地面搞脏了。”保安皱眉看着我们,他那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像是同我们老家一个地方的人。姐姐赶快拉着妈妈,往他指的地方走去。
这里的卫生间大得像迷宫,转进去,迎面是两排亮晶晶的亚克力椅子,再进去才是盥洗和上厕所的地方。吐着香氛喷雾的瓶子不时地在墙上“噗噗”响着,镜子下方有印着大学校徽的擦手纸,暖金色光源隐蔽地藏在洗手台后面。
从里面出来,我看见大厅自动售卖机上的饮料,红色电子标签滚动着价格。
“一杯橙汁卖十五块啊。”姐姐咂舌。
妈妈说学校一定有开水房,晾一晾就能喝。出发前我的书包里装了水杯,还有煮鸡蛋、黄瓜和豆沙馒头,这就是我们的午餐。
找开水房的路上,我们不知怎么的绕到了图书馆,在彬彬有礼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们意外地找到了免费直饮水的区域。
最初,我以为大学图书馆像我们的中学那样,是个有着许多书架和桌椅的地方。然而N大的图书馆,却更像是被人们称为“知识殿堂”的地方。地面铺着厚厚的烟灰色地毯,室内新风机无声运作着,螺旋楼梯的木质扶手擦得光可鉴人,有专门的电脑区、圆形讨论间和带舒适沙发的饮食区,书架排满了整整四层楼。
站在第四层,我抬头望向楼顶,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丝一丝亮晶晶的水晶灯,大大小小的工艺灯串垂下来,像春天的雨水一般围绕着中央明亮的天窗。然后日光从天窗投射下来,五月的太阳,光线干净透亮如同金子。
“要是秋婷能够在这么好的学校里念书就好了,就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气了。”妈妈双手合十,默默向着图书馆上空的“神明”碎碎念祈祷着。
从我上中学时起,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妈妈都必定拎着水果和香枝,一瘸一拐地去村子附近的天后宫礼拜。挪着肿胀如同象腿一般的双脚下楼时,即使是在冬天,妈妈也会疼得满头大汗。我无法拒绝她这样做,因为这是妈妈唯一能为我做的。就像晚自习回来,我总会一点不剩地吃掉餐桌上姐姐特意为我煮的油腻的泡面。
拒绝会让亲近的人伤心,在她们的认识里,能在重点中学念书的我就是金字塔的顶点,是圆的中心,是隧道尽头的光明。随着长大,妈妈和姐姐在我面前越来越有种卑微的模样,她们愿意为我付出所有,可一旦出现偶然的失败,她们又会焦虑地大声责骂我。为此,我只有每天都不停地刷题直至深夜。
书架林立,姐姐站在书和书之间,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书脊。姐姐今年二十八岁了,至今没有恋爱,别人说她身后有个病恹恹的母亲,有个还在念书的妹妹,哪个男孩子愿意从姐姐的背上接过三个人的负担呢?未来还要养育后代,在一线城市生活,光是养活自己就已经要用尽全部力气了。所以,从来没有男孩来我们家。姐姐是否有过喜欢的人,我并不知道。
星期天,姐姐洗过头总是让我帮她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发。有一次,我在她的小本子里看到一页,记载着没头没脑的数字。我问起时,姐姐不经意地说,那是她每次拔掉的白发的数目。简单的数字,夹杂在我们一家的账单开支、订购“益力多”客户的电话号码之间,如同鞭子一样抽痛了我的心。
去年,刚刚升上高二不久的五月,仿佛成为我人生中最阴暗的月份。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为此打了我,她让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去年的台风似乎也来得特别早,城市被暴风雨洗刷着,我躲在和姐姐共用的小卧室里,躺在上铺的凉席上,小心翼翼不发出哭声。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像茫茫宇宙里的一滴雨水,但雨还可以随云飘去任何地方,我连雨滴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