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写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学得很快。
禾子阿姨说:“我先自夸一下,因为我是个好老师。我再夸你一下,因为你有天分。”她坦言一开始没打算教我写字,说我连把行李扔进后备厢这样的小事都要假手于她,可见我腕上没劲,提不得笔。
事实上,我也没想到我会和她发展出推心置腹的交情。她来学校接我,我当她总要和别的长辈一样,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好久不见都这么高啦”,或者慈眉善目地说“到我家就和到自己家一样哦”。但她只是问我东西是不是带齐了,说他们那里出入城区查得越来越严,最好不要发生东西落下了再跑回来拿一趟之类的事。
随后她给我妈打电话,说人已经接到了。手机和车连了蓝牙,我很清楚地听到我妈在那头说:“这个孩子就是笨了点,别的都挺好的。”说着说着哭腔上来,竟然说出类似于托孤的话。禾子阿姨立即打断她:“神经病啊,要过年了,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然而连元宵都过完以后,学校发布了网课通知,这意味着我将继续在禾子阿姨家待下去。我并不害怕她,我只害怕我越来越多的秘密被她知道,害怕她告诉我妈。
“你化学和物理都不及格?”
“带这么多言情小说你的行李箱当然重了!”
“你干吗束胸?现在流行平胸的吗?”
“微信背景谁啊,最好不是男朋友哦。”
我说不是,我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禾子阿姨不信:“男生都喜欢你这样的吧,和你妈一样,柔弱得像只猫,让他们想抱在怀里。”
我妈哪里柔弱了?她和我爸吵架,上下三层的声控灯都会亮。她去菜市场买菜,贩子少秤,她找来一个蛇皮袋把人家的菜每样抓一把,一副慢悠悠的架势,却无人敢上前阻拦。那种不能上街买菜的日子里,一个菜篮子从五楼吊下来,肉、土豆,油盐酱醋装得满满的,她一口气提上来,比旁人从井里提桶水还要轻松。
“她是嫁到武汉去才变成这样的。以前她不这样。”
以前,好早好早以前,她们住在一个弄堂里。
据禾子阿姨说,在我外公没有病逝以前,邰家的实业经营得很好。家境优渥,我妈邰宝莉因此见过各种各样的上乘货,并且富有教养。有同学炫耀从法国来的洗发水,她一眼看出是赝品,但没有当众戳穿。晚上她把禾子阿姨叫到家里,两个女孩窝在浴缸里拿从法国来的正品洗发水互相洗头。禾子阿姨说:“我可以没有,但我不想作假。”
此言获得了我妈的盛赞:“陈禾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少女邰宝莉和陈禾的友谊与日俱增。外人知道她们感情好,要是想找其中不认识的那一个,往往先托认识的那一个引见。何况情书这种事,即便认得,也还是要托人传信。好像这样才合规矩,才有点才子佳人的意味。
“具体帮你妈递了多少信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到最后都麻木了,完全不想听她跟我分享那些信的内容。全是些陈词滥调。”
邰宝莉同样对那一拨男生的创造力流露出失望之情。陈禾以为她们俩绝不会谈什么见鬼的恋爱,直到一个月亮很明亮的晚上,都已经睡过一觉了,她起来上厕所,经过窗边时无意间瞄了一眼,就看到邰宝莉和一个男生在荫翳里接吻。他们躲开了路灯,但是躲不开月光。那个男生个子很高,他需要俯下身,邰宝莉需要昂起头,这样两个人才可以吻到。倘若说那个瞬间对她的爱情观产生了什么影响的话,那应该就是刻板的关于接吻的规矩——男生要个子高,要俯下身,女生要昂起头,这样才可以接吻。
邰宝莉很快坦白。郑永庚,男,二十一岁,高中肄业,随舅舅自天津南下务工,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做事。陈禾问她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邰宝莉说还没有确定关系,陈禾说接吻了算是确定关系。“男生亲亲的时候捏我的小兔兔,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比他还老土?”邰宝莉笑着,眼底却泛起一种浅浅的疲倦,像是等谁等了很久似的。这种疲倦从她父亲过世起就一直伴随着她。
不久后,邰家卖掉洋房搬去了别处。他们本可以就近买个小一些的寓所,像陈禾家那样的。可邰宝莉说家里东西太多,放不下。陈禾心里清楚,邰宝莉的母亲做了半辈子太太,不愿意当着老邻居的面纡尊降贵。自此,两个人只有在学校才能碰到。加上课业逐日繁重,她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有的没的聚在一处闲聊。陈禾在校门口见过郑永庚两次,都是来接邰宝莉下晚自习。过了寒假,来接她的换了一个人,邰宝莉还是没跟陈禾说。陈禾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确定关系,有没有接过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