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某个特定的环境和时段,目光会很无奈地辜负听觉,比方说在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万寿岩旧石器时代遗址。现在,三万年前时光在切成剖面的地层依次展开,在层叠如发糕般以5B、6A、6B、6C、6D、6E的方式井然有序浓缩,那些几万年前的声音被凝固成土壤中一个个成份复杂的分子,隐忍待发。
一切都退隐到后台,那些有形无形的人和事,当然还在围绕着这个神秘的洞穴展开三万年前的生活。这时候,眼睛就会与耳朵产生奇特的悖离,眼前是一派静寂,听觉无法捕捉那些必定形态各异的声音,唯有岩穴经亿万年溶蚀那坎坷不平的苍穹将一切秘密尽收眼底而淡然无语。
这是万寿岩的船帆洞,三万年前石铺路面依然妙曼地展开,如水般漫延现代时光的每一寸肌肤。这些大小适中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在洞穴中进行巧妙排列组合的砾石,并非这个典型喀斯特地貌岩石山组织的一个部份,它们是这座孤傲山体的另类,来自于岩前或岩后的山体,或比现在壮阔得多的鱼塘溪。这项三万年前极具智慧和创意的装修工程,让船帆洞这个人类先祖的居住地充满温馨,浓郁的生活气息开始弥漫所有艰辛。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的日子由此而延续。随后,生活的各种层面在这个以穴为居的石器时代装修精美的屋子里展开,工作区、生活区、居住区,骨骼强壮的祖先用简陋的石器通过齐心协力狩猎将猛兽制服后,他们在洞穴的工作区将猎物制作成食物,然后在生活区享用这些美味,之后回到居住区回味总结这一次狩猎的经历,于是,在这样经验的积累中智慧和进化一起悄然进行。
三万年后,当那些独具慧眼的考古专家从这石铺地面上出土那些兽类的牙齿骨骼,还有那些石锤、砍砸器、刮削器和雕刻器等生产工具,三万年前的生活片断跃然一一展现。
万寿岩船帆洞人工石铺地面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当船帆洞里习习凉意逼退内心被季节煽动起来的燥热时,我意识到那些古人类的声音就镌刻在层次分明的文化层里,如果没有用心感受,它也就不会轻易地发声。而那些生活的印迹被时间覆盖之后完整地保存下来,已鲜活地呈现在这片铺着砾石的地面上。
这时,我便听到了各种情绪的足音传来,欢快的、忧伤的、愤怒的、沮丧的、兴奋的……杂乱无章,一幅生活地图从远古的深水中浮出水面。某个事件的真相在石铺地面之上上演,随后又潜伏于地表之下,那是石器时代应有的情愫,在这座名叫万寿岩的山。
当然,那个时候万寿岩不叫万寿岩,石器时代的人单纯得不需要名字,据说这样的名字得益于某些个喜欢添油加醋的人类虚拟的传说,比方说一直与万寿岩山隔空相守万年的这座形似灵龟的山,万寿之名则或是得益于其像形于一个桃子,传言这桃子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所遗,为了佐证这个传说,原本万寿岩山顶还建有一座齐天大圣庙。
现今庙宇早已废弃,万寿岩之名却因此而得到了佐证。不是用来佐证传说的是岩前和岩后两个村庄之名,一座岩石的横空出世让两个人类居住地有了最为贴切而形象的称呼。当公元1999年,这座让两个村庄拥有自己独特姓名的岩石山通过考古专家横空出世时,它的魅力远远超越了传说,并跨过重重山林的围困惊掠起世界的目光。
在灵峰洞十八万年前旧石器时代遗址前,从船帆洞仅仅爬上30多米高的台阶就将十五万年的时光踩在了脚下,而这个貌不惊人的洞穴呈现出更原始的石器时代生活,那些业已钙化坚硬的文化层包裹着微小的人类生活细节。
那是十八万年前的万寿岩,灵峰洞远没有现在这么高不可攀,离地面也就几米高,船帆洞则还沉睡在地下,是地壳中某种神秘的力量聚集,再通过时间之手慢慢地抬升,万寿岩才有如今伟岸的身躯。
在灵峰洞,站在被时光锻打得坚硬无比的文化层上,就可以感受到历史沉甸甸的份量,它不是由一个个体或一个氏族,而是由一个物种在大自然严酷的生存法则下,经过艰苦卓绝的抗争积淀而成的。尤如地壳对某个山体的抬升或淹没,自然中包含着必然。
灵峰洞最显眼的是宋代人类的痕迹,来自于宋朝的岩石台阶和岩体上的屋柱坑,展示了宋人与十八万年前石器时代先祖对万寿岩的同样偏爱,冬暖夏凉的居住地甚至让明人也择此而居,现存于灵峰洞内的须弥座,以及原洞类所供奉的观音和十八罗汉表明当时的人还将此作为一个寄托精神信仰的所在。
据说考古学家们曾不得炸穿灵峰洞坚硬的钙化层,才让十八万年前的时光真实重现,只那后来的宋人和明人以及那么多人的目光从未穿透这层包裹着灵峰洞巨大秘密的铠甲。现在,灵峰洞那些远古石器石代的声音是万寿岩最具代表性的发言,让世人动容,令世界侧目。
整座万寿岩内部有无数隐秘的洞穴,从船帆洞到灵峰洞再到别的洞穴,亿万年的溶岩将万寿岩山雕琢成一座洞洞相连晶莹通透的奇山,那些洞穴用我们无法探究的方式在山体中通过大自然之手神秘衔接,也或因此搭建起了一座从石器时代通向现代的桥梁,让我们在远眺去路时能清晰地回望来时的一路风尘。
据说有人曾将万寿岩喻为南方的金字塔,对此我不敢苟同,因为相比于金字塔,石器时代的万寿岩远远将历史抛在它的身后。万寿岩就是万寿岩,它是把福建人类活动的历史推前十八万年的一座活化石,是当之无愧的闽人之源。
而当船帆洞和灵峰洞代表万寿岩在万寿岩博物馆里真实再现,我看到那些曾征服了猛兽的工具依然带着石器时代人类的体温,在我用心轻轻触摸它们时,一直被目光辜负的听觉猛然复活了,我终于听到了万寿岩这来自石器时代的人类喧响。
当然,这是这万寿岩最为独特的声音,它是唯一的,是三明的,是福建的,更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也是全人类的,因为它是来自十八万年前人类文明萌发和文化觉醒虽然稚嫩而顽强坚定的集体发声。